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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十七 顾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

诗曰:

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限来时各自飞。

若是遗珠还合浦,却教拂拭更生辉。

话说宋朝汴梁有个王从事,同了夫人到临安调官,赁一民房。居住数日,嫌他窄小不便。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寻得一所宅子,宽敞洁净,甚是象意,当把房钱赁下了。归来与夫人说:“房子甚是好住,我明日先搬东西去了,临完,我雇轿来接你。”次日并叠箱笼,结束齐备,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。临出门,又对夫人道:“你在此等等,轿到便来就是。”王公分付罢,到新居安顿了。就叫一乘轿到旧寓接夫人。轿已去久,竟不见到。王公等得心焦,重到旧寓来问。旧寓人道:“官人去不多时,就有一乘轿来接夫人,夫人已上轿去了。后边又是一乘轿来接,我问他:‘夫人已有轿去了。’那两个就打了空轿回去,怎幺还未到?”王公大惊,转到新寓来看。只见两个轿夫来讨钱道:“我等打轿去接夫人,夫人已先来了。我等虽不抬得,却要赁轿钱与脚步钱。”王公道:“我叫的是你们的轿,如何又有甚人的轿先去接着?而今竟不知抬向那里去了。”轿夫道:“这个我们却不知道。”王公将就拿几十钱打发了去,心下好生无主,暴躁如雷,没个出豁处。

次日到临安府进了状,拿得旧主人来,只如昨说,并无异词。问他邻舍,多见是上轿去的。又拿后边两个轿夫来问,说道:“只打得空轿往回一番,地方街上人多看见的,并不知余情。”临安府也没奈何,只得行个缉捕文书,访拿先前的两个轿夫。却又不知姓名住址,有影无踪,海中捞月,眼见得一个夫人送在别处去了。王公凄凄惶惶,苦痛不已。自此失了夫人,也不再娶。

五年之后,选了衢州教授。衢州首县是西安县附郭的,那县宰与王教授时相往来。县宰请王教授衙中饮酒,吃到中间,嘎饭中拿出鳖来。王教授吃了两着,便停了着,哽哽咽咽眼泪如珠,落将下来。县宰惊问缘故。王教授道:“此味颇似亡妻所烹调,故此伤感。”县宰道:“尊阃夫人,几时亡故?”王教授道:“索性亡故,也是天命。只因在临安移寓,相约命轿相接,不知是甚好人,先把轿来骗,拙妻错认是家里轿,上的去了。当时告了状,至今未有下落。”县宰色变了道:“小弟的小妾,正是在临安用三十万钱娶的外方人。适才叫他治庖,这鳖是他烹煮的。其中有些怪异了。”登时起身,进来问妾道:“你是外方人,如何却在临安嫁得在此?”妾垂泪道:“妾身自有丈夫,被好人赚来卖了,恐怕出丈夫的丑,故此不敢声言。”县宰问道:“丈夫何姓?”妾道:“姓王名某,是临安听调的从事官。”县宰大惊失色,走出对王教授道:“略请先生移步到里边,有一个人要奉见。”王教授随了进去。县宰声唤处,只见一个妇人走将出来。教授一认,正是失去的夫人。两下抱头大哭。王教授问道:“你何得在此?”夫人道:“你那夜晚间说话时,民居浅陋,想当夜就有人听得把轿相接的说话。只见你去不多时,就有轿来接。我只道是你差来的,即便收拾上轿去。却不知把我抬到一个甚幺去处,乃是一个空房。有三两个妇女在内,一同锁闭了一夜。明日把我卖在官船上了。明知被赚,我恐怕你是调官的人,说出真情,添你羞耻,只得含羞忍耐,直至今日。不期在此相会。”那县官好生过意不去,传出外厢,忙唤值日轿夫将夫人送到王教授衙里。王教授要赔还三十万原身钱,县宰道:“以同官之妻为妾,不曾察听得备细。恕不罪责,勾了。还敢说原钱耶?”教授称谢而归,夫妻欢会,感激县宰不尽。

元来临安的光棍,欺王公远方人,是夜听得了说话,即起谋心,拐他卖到官船上。又是到任去的,他州外府,道是再无有撞着的事了。谁知恰恰选在衢州,以致夫妻两个失散了五年,重得在他方相会。也是天缘未断,故得如此。却有一件:破镜重圆,离而复合,因是好事,这美中有不足处:那王夫人虽是所遭不幸,却与人为妾,已失了身,又不曾查得奸人跟脚出,报得冤仇。不如《崔俊臣芙蓉屏》故事,又全了节操,又报了冤仇,又重会了夫妻。这个话好听。看官,容小子慢慢敷演,先听《芙蓉屏歌》一篇,略见大意。歌云:

画芙蓉,妾忍题屏风,屏间血泪如花红。败叶枯梢两萧索,断嫌遗墨俱零落。去水奔流隔死生,孤身只影成漂泊。成漂泊,残骸向谁托?泉下游魂竟不归,图中艳姿浑似昨。浑似昨,妾心伤,那禁秋雨复秋霜!宁肯江湖逐舟子,甘从宝地礼医王。医王本慈悯,慈悯超群品。逝魄愿提撕,节嫠赖将引。芙蓉颜色娇,夫婿手亲描。花萎因折蒂,干死为伤苗。蕊干心尚苦,根朽恨难消!但道章台泣韩翎,岂期甲帐遇文萧?芙蓉良有意,芙蓉不可弃。享得宝月再团圆,相亲相爱莫相捐!谁能听我芙蓉篇?人间夫妇休反目,看此芙蓉真可怜!

这篇歌,是元朝至正年间真州才土陆仲所作。你道他为何作此歌?只因当时本州有个官人,姓崔名英,字俊臣,家道富厚,自幼聪明,写字作画,工绝一时。娶妻王氏,少年美貌,读书识字,写染皆通。夫妻两个真是才子佳人,一双两好,无不 称,恩爱异常。是年辛卯,俊臣以父荫得官,补浙江温州永嘉县尉,同妻赴任。就在真州闸边,有一只苏州大船,惯走杭州路的,船家姓顾。赁定了,下了行李,带了家奴使婢,由长江一路进发,包送到杭州交卸。行到苏州地方,船家道:“告官人得知,来此已是家门首了。求官人赏赐些,并买些福物纸钱,赛赛江湖之神。”俊臣依言,拿出些钱钞,教如法置办。完事毕,船家送一桌牲酒到舱里来。俊臣叫人家接了,摆在桌上同王氏暖酒少酌。俊臣是宦家子弟,不懂得江湖上的禁忌。吃酒高兴,把箱中带来的金银杯觥之类,拿出与王氏欢酌。却被船家后舱头张见了,就起不良之心。

此时七月天气,船家对官舱里道:“官人,娘子在此闹处歇船,恐怕热闷。我们移船到清凉些的所在泊去,何如?”俊臣对王氏道:“我们船中闷躁得不耐烦,如此最好。”王氏道:“不知晚间谨慎否?”俊臣道:“此处须是内地,不比外江。况船家是此间人,必知利害,何妨得呢?”就依船家之言,凭他移船。那苏州左近太湖,有的是大河大洋。官塘路上,还有不测;若是傍港中去,多是贼的家里。俊臣是江北人,只晓得扬子江有强盗,道是内地港道小了,境界不同,岂知这些就里?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芦苇之中,泊定了。黄昏左侧,提了刀,竟奔舱里来。先把一个家人杀了,俊臣夫妻见不是头,磕头讨饶道:“是有的东西,都拿了去,只求饶命!”船家道:“东西也要,命也要。”两个只是磕斗,船家把刀指着王氏道:“你不必慌,我不杀你,其余都饶不得。”俊臣自知不免,再三哀求道:“可怜我是个书生,只教我全尸而死罢。”船家道:“这等饶你一刀,快跳在水中去!”也不等俊臣从容,提着腰胯,扑通的掩下水去。其余家僮、使女尽行杀尽,只留得王氏一个。对王氏道:“你晓得免死的缘故幺?我第二个儿子,未曾娶得媳妇,今替人撑船到杭州去了。再是一两个月,才得归来,就与你成亲。你是吾一家人了,你只安心住着,自有好处,不要惊怕。”一头说,一头就把船中所有,尽检点收拾过了。

王氏起初怕他来相逼,也拚一死。听见他说了这些话,心中略放宽些道:“且到日后再处。”果然此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妇,王氏假意也就应承。凡是船家教他做些什幺,他千依百顺.替他收拾零碎,料理事务,真象个掌家的媳妇伏侍公公一般,无不任在身上,是件停当。船家道:“是寻得个好媳妇。”真心相待,看看熟分,并不提防他有外心了。

如此一月有余,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令。船家会聚了合船亲属、水手人等,叫王氏治办酒者,盛设在舱中饮酒看月。个个吃得酩酊大醉,东倒西歪,船家也在船里宿了。王氏自在船尾,听得鼾睡之声彻耳,于时月光明亮如昼,仔细看看舱里,没有一个不睡沉了。王氏想道:“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”喜得船尾贴岸泊着,略摆动一些些就好上岸。王氏轻身跳了起来,趁着月色,一气走了二三里路。走到一个去处,比旧路绝然不同。四望尽是水乡,只有芦苇菰蒲,一望无际。仔细认去,芦苇中间有一条小小路径,草深泥滑,且又双弯纤细,鞋弓袜小,一步一跌,吃了万千苦楚。又恐怕后边追来,不敢停脚,尽力奔走。

渐渐东方亮了,略略胆大了些。遥望林木之中,有屋宇露出来。王氏道:“好了,有人家了。”急急走去,到得面前,抬头一看,却是一个庵院的模样,门还关着。王氏欲待叩门,心里想道:“这里头不知是男僧女僧,万一敲开门来,是男僧,撞着不学好的,非礼相犯,不是才脱天罗,又罹地网?且不可造次。总是天已大明,就是船上有人追着,此处有了地方,可以叫喊求救,须不怕他了。只在门首坐坐,等他开出来的是。”须臾之间,只听得里头托的门栓晌处,开将出来,乃是一个女僮,出门担水。王氏心中喜道:“元来是个尼庵。”一径的走将进去。院主出来见了,问道:“女娘是何处来的?大清早到小院中。”王氏对蓦生人,未知好歹,不敢把真话说出来,哄他道:“妾是真州人,乃是永幕崔县尉次妻,大娘子凶悍异常,万般打骂。近日家主离任归家,泊舟在此。昨夜中秋赏月,叫妾取金杯饮酒,不料偶然失手,落到河里去了。大娘子大怒,发愿必要置妾死地。妾自想料无活理,乘他睡熟,逃出至此。”院主道:“如此说来,娘子不敢归舟去了。家乡又远,若要别求匹偶,一时也未有其人。孤苦一身,何处安顿是好?”王氏只是哭泣不止。

院主见他举止端重,情状凄惨,好生慈悯,有心要收留他。便道:“老尼有一言相劝,未知尊意若何?”王氏道:“妾身患难之中,若是师父有甚幺处法,妾身敢不依随?”院主道:“此间小院,僻在荒滨,人迹不到,茭葑为邻,鸥鹭为友,最是个幽静之处。幸得一二同伴,都是五十以上之人。侍者几个,又皆淳谨。老身在此往迹,甚觉清修味长。娘子虽然年芳貌美,争奈命蹇时乖,何不舍离爱欲,披缁削发,就此出家?禅榻佛灯,晨飨暮粥,且随缘度其日月,岂不强如做人婢妾,受今世的苦恼,结来世的冤家幺?”王氏听说罢,拜谢道:“师父若肯收留做弟子,便是妾身的有结果了。还要怎的?就请师父替弟子落了发,不必迟疑。”果然院主装起香,敲起磬来,拜了佛,就替他落了发:

可怜县尉孺人,忽作如来弟子。

落发后,院主起个法名,叫做慧圆,参拜了三宝。就拜院主做了师父,与同伴都相见已毕,从此在尼院中住下了。王氏是大家出身,性地聪明。一月之内,把经典之类,一一历过,尽皆通晓。院主大相敬重,又见他知识事体,凡院中大小事务,悉凭他主张。不问过他,一件事也不敢轻做。且是宽和柔善,一院中的人没一个不替他相好,说得来的。每日早晨,在白衣大土前礼拜百来拜,密诉心事。任是大寒大暑,再不间断。拜完,只在自己静室中清坐。自怕貌美,惹出事来,再不轻易露形,外人也难得见他面的。

如是一年有余。忽一日,有两个人到院随喜,乃是院主认识的近地施主,留他吃了些斋。这两个人是偶然闲步来的,身边不曾带得甚幺东西来回答。明日将一幅纸画的芙蓉来,施在院中张挂,以答谢昨日之斋。院主受了,便把来裱在一格素屏上面。王氏见了,仔细认了一认,问院主道:“此幅画是那里来的?”院主道:“方才檀越布施的。”王氏道。“这檀越是何姓名?住居何处?”院土道:“就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两个。”王氏道:“做甚幺生理的?”院主道:“他两个原是个船户,在江湖上赁载营生。近年忽然家事从容了,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,以致如此。未知真否如何。”王氏道:“长到这里来的幺?”院主道:“偶然来来,也不长到。”

王氏问得明白,记了顾阿秀的姓名,就提笔来写一首词在屏上。词云:

少日风流张敞笔,写生不数今黄筌。芙蓉画出最鲜妍。岂知娇艳色,翻抱死生缘?粉绘凄凉余幻质,只今流落有谁怜?素屏寂寞伴枯禅。今生缘已断,愿结再生缘!——右调《临江仙》。

院中之尼,虽是识得经典上的字,文义不十分精通。看见此词,只道是王氏卖弄才情,偶然题咏,不晓中间缘故。谁知这回来历,却是崔县尉自己手笔画的,也是船中劫去之物。王氏看见物在人亡,心内暗暗伤悲。又晓得强盗踪迹,已有影响,只可惜是个女身,又已做了出家人,一时无处申理。忍在心中,再看机会。

却是冤仇当雪,姻缘未断,自然生出事体来。

姑苏城里有一个人,名唤郭庆春,家道殷富,最肯结识官员土夫。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。一日游到院中来,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,又见上有题咏,字法俊逸可观,心里喜欢不胜。问院主要买,院主与王氏商量,王氏自忖道:“此是丈夫遗迹,本不忍舍;却有我的题词在上,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,遇着有心人玩着词句,究问根由,未必不查出踪迹来。若只留在院中,有何益处?”就叫:“师父卖与他罢。”庆春买得,千欢万喜去了。

其时有个御史大夫高公,名纳麟,退居姑苏,最喜欢书画。郭庆春想要奉承他,故此出价钱买了这幅纸屏去献与他。高公看见画得精致,收了他的,忙忙里也未看着题词,也不查着款字,交与书,分付且张在内书房中,送庆春出门来别了。只见外面一个人,手里拿着草书四幅,插个标儿要卖。高公心性既爱这行物事,眼里看见,就不肯便放过了,叫取过来看。那人双手捧递,高公接上手一看:

字格类怀素,清劲不染俗。

芳列法书中,可栽《金石录》。

高公看毕,道:“字法颇佳,是谁所写?”那人答道:“是某自己学写的。”高公抬起头来看他,只见一表非俗,不觉失惊。问道:“你姓甚名谁?何处人氏?”那个人吊下泪来道:“某姓崔名英,字俊臣,世居真州。以父荫补永幕县尉,带了家眷同往赴任,自不小心,为船人所算,将英沉于水中。家财妻小,都不知怎幺样了?幸得生长江边,幼时学得泅水之法,伏在水底下多时,量他去得远了,然后爬上岸来,投一民家。浑身沾湿,并无一钱在身。赖得这家主人良善,将干衣出来换了,待了酒饭,过了一夜。明日又赠盘缠少许,打发道:‘既遭盗劫,理合告官。恐怕连累,不敢奉留。’英便问路进城,陈告在平江路案下了。只为无钱使用,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。今听侯一年,杳无消耗。无计可奈,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。乃是不得已之计,非敢自道善书,不意恶札,上达钧览。”

高公见他说罢,晓得是衣冠中人,遭盗流落,深相怜悯。又见他字法精好,仪度雍容,便有心看顾他。对他道:“足下既然如此,目下只索付之无奈,且留吾西塾,教我诸孙写字,再作道理。意下如何?”崔俊臣欣然道:“患难之中,无门可投。得明公提携,万千之幸!”高公大喜,延入内书房中,即治酒相待。正欢饮间,忽然抬起头来,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,正张在那里。俊臣一眼瞟去见了,不觉泫然垂泪。高公惊问道:“足下见此芙蓉,何故伤心?”俊臣道:“不敢欺明公,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,即是英自己手笔。只不知何得在此。”站起身来再者看,只见有一词。俊臣读罢,又叹息道:“一发古怪!此词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。”高公道:“怎幺晓得?”俊臣道:“那笔迹从来认得,且词中意思有在,真是拙妻所作无疑。但此词是遭变后所题,拙妇想是未曾伤命,还在贼处。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,便有个根据了。”高公笑道:“此画来处有因,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,且不可泄漏!”是日酒散,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,就留在书房中住下了。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门馆,不题。

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将郭庆春来,问道:“前日所惠芙蓉屏,是那里得来的?”庆春道:“卖自城外尼院。”高公问了去处,别了庆春,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:“这芙蓉屏是那里来的?又是那个题咏的?”王氏见来问得蹊跷,就叫院主转问道:“来问的是何处人?为何问起这些缘故?”当直的回言:“这画而今已在高府中,差来问取来历。”王氏晓得是官府门中来问,或者有些机会在内,叫院主把真话答他道:“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,就是院中小尼慧圆题的。”当直的把此言回复高公。高公心下道:“只须赚得慧圆到来,此事便有着落。”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。

隔了两日,又差一个当直的,分付两个轿夫抬了一乘轿到尼院中来。当直的对院主道:“在下是高府的管家。本府夫人喜诵佛经,无人作伴。闻知贵院中小师慧圆了悟,愿礼请拜为师父,供养在府中。不可推却!”院主迟疑道:“院中事务大小都要他主张,如何接去得?”王氏闻得高府中接他,他心中怀着复仇之意,正要到官府门中走走,寻出机会来。亦且前日来盘问芙蓉屏的,说是高府,一发有些疑心。便对院主道:“贵宅门中礼请,岂可不去?万一推托了,惹出事端来,怎生当抵?”院主晓得王氏是有见识的,不敢违他,但只是道:“去便去,只不知几时可来。院中有事怎幺处?”王氏道:“等见夫人过,住了几日,觑个空便,可以来得就来。想院中也没甚事,倘有疑难的,高府在城不远,可以来问信商量得的。”院主道:“既如此,只索就去。”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,王氏上了轿,一直的抬到高府中来。

高公未与他相见,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,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中同寝,高公自到别房宿歇。夫人与他讲些经典,说些因果,王氏问一答十,说得夫人十分喜欢敬重。闲中间道:“听小师父一谈,不是这里本处人。还是自幼出家的?还是有过丈夫,半路出家的?”王氏听说罢,泪如雨下道:“复夫人:小尼果然不是此间,是真州人。丈夫是永幕县尉,姓崔名英,一向不曾敢把实话对人说,而今在夫人面前,只索实告,想自无妨。”随把赴任到此,舟人盗劫财物,害了丈夫全家,自己留得性命,脱身逃走,幸遇尼僧留住,落发出家的说话,从头至尾,说了一遍,哭泣不止。

夫人听他说得伤心,恨恨地道:“这些强盗,害得人如此!天理昭彰,怎不报应?”王氏道:“小尼躲在院中一年,不见外边有些消耗。前日忽然有个人拿一幅画芙蓉到院中来施。小尼看来,却是丈夫船中之物。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,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。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正是船户顾姓的。而今真赃已露,这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?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,做一首词,题在上面。后来被人买去了。贵府有人来院,查问题咏芙蓉下落。其实即是小尼所题,有此冤情在内。”即拜夫人一拜道:“强盗只在左近,不在远处了。只求夫人转告相公,替小尼一查。若是得了罪人,雪了冤仇,以下报亡夫,相公、夫人恩同天地了!”夫人道:“既有了这些影迹,事不难查,且自宽心!等我与相公说就是。”

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,一一与高公说了。又道:“这人且是读书识字,心性贞淑,决不是小家之女。”高公道:“听他这些说话与崔县尉所说正同。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,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。此是崔县尉之妻,无可疑心。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,且不要说破。”高公出来见崔俊臣时,俊臣也屡屡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踪迹。高公只推未得其详,略不提起慧圆的事。

高公又密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址所在,平日出没行径,晓得强盗是真。却是居乡的官,未敢轻自动手。私下对夫人道:“崔县尉事,查得十有七八了,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。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,他日如何相见,好去做孺人?你须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。”夫人道:“这是正理。只是他心里不知道丈夫还在,如何肯长发改妆?”高公道:“你自去劝他,或者肯依因好;毕竟不肯时节,我另自有说话。”夫人依言,来对王氏道:“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,相公道:‘捕盗的事,多在他身上,管取与你报冤。’”王氏稽首称谢。夫人道:“只有一件:相公道,你是名门出身,仕宦之妻,岂可留在空门没个下落?叫我劝你长发改妆。你若依得,一力与你擒盗便是。”王氏道:“小尼是个未亡之人,长发改妆何用?只为冤恨未伸,故此上求相公做主。若得强盗歼灭,只此空门静守,便了终身。还要甚幺下落?”夫人道:“你如此妆饰,在我府中也不为便。不若你留了发,认义我老夫妇两个,做个孀居寡女,相伴终身。未为不可。”王氏道:“承家相公,夫人抬举,人非木石,岂不知感?但重整云鬟,再施铅粉,丈夫已亡,有何心绪?况老尼相救深恩,一旦弃之,亦非厚道。所以不敢从命。”夫人见他说话坚决,一一回报了高公。高公称叹道:“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!”又叫夫人对他说道:“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头,其间有个缘故。前日因去查问此事,有平江路官吏相见,说:‘旧年曾有人告理,也说是永幕县尉,只怕崔生还未必死。’若是不长得发,他日一时擒住此盗,查得崔生出来,此时僧俗各异,不得团圆,悔之何及!何不权且留了头发?等事体尽完,崔生终无下落,那时任凭再净了发,还归尼院,有何妨碍?”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,心里也疑道:“丈夫从小会没水,是夜眼见得囫囵拋在水中的,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。”遂依了夫人的话,虽不就改妆,却从此不剃发,权扮作道站模样了。

又过了半年,朝廷差个进土薛缚化为监察御史,来按平江路。这个薛御史乃是高公旧日属官,他吏才精敏,是个有手段的。到了任所,先来拜谒高公。高公把这件事密密托他,连顾阿秀姓名、住址、去处,都细细说明白了。薛御史谨记在心,自去行事,不在话下。

且说顾阿秀兄弟,自从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直睡到天明,醒来不见了王氏,明知逃去,恐怕形迹败露,不敢明明追寻。虽在左近打听两番,并无踪影,这是不好告诉人的事,只得隐忍罢了。此后一年之中,也曾做个十来番道路,虽不能如崔家之多,侥幸再不败露,甚是得意。一日正在家欢呼饮酒间,只见平江路捕盗官带者一哨官兵,将宅居围住,拿出监察御史发下的访单来。顾阿秀是头一名强盗,其余许多名字,逐名查去,不曾走了一个。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,连他家里箱笼,悉行搜卷,并盗船一只,即停泊门外港内,尽数起到了官,解送御史衙门。

薛御史当堂一问,初时抵赖;及查对象,见了永幕县尉的敕牒尚在箱中,赃物一一对款,薛御史把崔县尉旧日所告失盗状,念与他听,方各俯首无词。薛御史问道:“当日还有孺人王氏,今在何处?”顾阿秀等相顾不出一语。御史喝令严刑拷讯。顾阿秀招道:“初意实要留他配小的次男,故此不杀。因他一口应承,愿做新妇,所以再不防备。不期当年八月中秋,乘睡熟逃去,不知所向。只此是实情。”御史录了口词,取了供案,凡是在船之人,无分首从,尽问成枭斩死罪,决不待时。原赃照单给还失主。御史差人回复高公,就把赃物送到高公家来,交与崔县尉。俊臣出来,一一收了。晓得敕牒还在,家物犹存,只有妻子没查下落处,连强盗肚里也不知去向了,真个是渺茫的事。俊臣感新思旧,不觉励哭起来。有诗为证:

堪笑聪明崔俊臣,也应落难一时浑。

既然因画能追盗,何不寻他题画人?

元来高公有心,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知道,并不曾提起题画的人,就在院中为尼,所以俊臣但得知盗情,因画败露,妻子却无查处,竟不知只在画上,可以跟寻出来的。

当时俊臣励哭已罢,想道:“既有敕牒,还可赴任。若再稽迟,便恐另补有人,到不得地方了。妻子既不见,留连于此无益。”请高公出来拜谢了,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了。高公道:“赴任是美事,但足下青年无偶,岂可独去?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,娶了一房孺人,然后夫妻同往也未为迟。”俊臣含泪答道:“糟糠之妻,同居贫贱多时,今遭此大难,流落他方,存亡未卜。然据者芙蓉屏上尚及题词,料然还在此方。今欲留此寻访,恐事体渺茫,稽迟岁月,到任不得了。愚意且单身到彼,差人来高揭榜文,四处追探,拙妇是认得字的。传将开去,他闻得了,必能自出。除非忧疑惊恐,不在世上了。万一天地垂怜,尚然留在,还指望伉俪重谐。英感明公恩德,虽死不忘,若别娶之言,非所愿闻。”高公听他说得可怜,晓得他别无异心,也自凄然道:“足下高谊如此,天意必然相佑,终有完全之日。吾安敢强逼?只是相与这几时,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,然后起程。”

次日开宴饯行,邀请郡中门生、故吏、各官与一时名土毕集,俱来奉陪崔县尉。酒过数巡,高公举杯告众人道:“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。”众人都不晓其意,连崔俊臣也一时未解,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:“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!”俊臣惊得目呆,只道高公要把甚幺女人强他纳娶,故设此宴,说此话,也有些着急了。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得甚幺慧圆!当时夫人已知高公意思,把崔县尉在馆内多时,昨已获了强盗,问了罪名,追出敕牒,今日饯行赴任,特请你到堂 认团圆,逐项逐节的事情,说了一遍。王氏如梦方醒,不胜感激。先谢了夫人,走出堂前来,此时王氏发已半长,照旧妆饰。崔县尉一见,乃是自家妻子,惊得如醉里梦里。高公笑道:“老夫原说道与足下为媒,这可做得着幺?”崔县尉与王氏相持大恸,说道:“自料今生死别了,谁知在此,却得相见?”

座客见此光景,尽有不晓得详悉的,向高公请问根由。高公便叫书僮去书房里取出芙蓉屏来,对众人道:“列位要知此事,须看此屏。”众人争先来看,却是一国一题。看的看,念的念,却不明白这个缘故。高公道:“好教列位得知,只这幅画,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姻缘。这回即是崔县尉所画,这词即是崔孺人所题。他夫妻赴任到此,为船上所劫。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,遇人来施此画,认出是船中之物,故题此词。后来此画却入老夫之手。遇着崔县尉到来,又认出是孺人之笔。老夫暗地着人细细问出根由,乃知孺人在尼院,叫老妻接将家来往着。密行访缉,备得大盗踪迹。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,强盗俱已伏罪。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,各有半年多,只道失散在那里,竟不知同在一处多时了。老夫一向隐忍,不通他两人知道,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,崔县尉敕牒未获,不知事体如何,两心事如何?不欲造次漏泄。今罪人既得,试他义夫节妇,两下心坚,今日特地与他团圆这段因缘,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,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,方才说。‘请慧圆’,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,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,为今日酒间一笑耳。”崔俊臣与王氏听罢,两个哭拜高公,连在坐之人无不下泪,称叹高公盛德,古今罕有。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谢夫人了。高公重入座席,与众客尽欢而散。是夜特开别院,叫两个养娘付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。

明日,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侍,赠他一奴一婢,又赠他好些盘缠,当日就道。他夫妻两个感念厚恩,不忍分别,大哭而行。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来,院主及一院之人,见他许久不来,忽又改妆,个个惊异。王氏备细说了遇合缘故,并谢院主看待厚意。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掠是真,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兼容,乃是一时掩饰之词。院中人个个与他相好的,多不舍得他去。事出无奈,各各含泪而别。夫妻两个同到永嘉去了。

在永嘉任满回来,重过苏州,差人问侯高公,要进来拜谒。谁知高公与夫人俱已薨逝,殡葬已毕了。崔俊臣同王氏大哭,如丧了亲生父母一般。问到他墓下,拜奠了,就请旧日尼院中各众,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,三昼夜,以报大恩。王氏还不忘经典,自家也在里头持诵。事毕,同众尼再到院中。崔俊臣出宦资,厚赠了院主。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佑,幸得如愿,夫妇重谐,出白金十两,留在院主处,为烧香点烛之费。不忍忘院中光景,立心自此长斋念观音不辍,以终其身。当下别过众尼,自到真州字家,另日赴京补官,这是后事,不必再题。

此本话文,高公之德,崔尉之谊,王氏之节,皆是难得的事。各人存了好心,所以天意周全,好人相逢。毕竟冤仇尽报,夫妇重完,此可为世人之劝。诗云:

王氏藏身有远图,间关到底得逢夫。

舟人妄想能同志,一月空将新妇呼。

又诗云:

芙蓉本似美人妆,何意飘零在路旁?

画笔词锋能巧合,相逢犹自墨痕香。

又有一首赞叹御史大夫高公云:

高公德谊薄云天,能结今生未了缘。

不便初时轻逗漏,致今到底得团圆。

芙蓉画出原双蒂,萍藻浮来亦共联。

可惜白杨堪作柱,空教洒泪及黄泉。

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谈旧变 玉虚尊者悟前身

诗云:

近有人从海上回,海山深处见楼台。

中有仙童开一室,皆言此待乐天来。

又云:

吾学空门不学仙,恐君此语是虚传。

海山不是吾归处,归即应归兜率天。

这两首绝旬,乃是唐朝侍郎白香山白乐天所作,答浙东观察使李公的。乐天一生精究内典,勤修上乘之业,一心超脱轮回,往生净土。彼时李公师稷观察浙东,有一个商客,在他治内明州同众下海,遭风飘荡,不知所止,一月有幸,才到一个大山。瑞云奇花,白鹤异树,尽不是人间所见的。山侧有人出来迎问道:“是何等人来得到此?”商客具言随风飘到。岸上人道:“既到此地,且系定了船,上岸来见天师。”同舟中胆小,不知上去有何光景,个个退避。只有这一个商客,跟将上去。岸上人领他到一个所在,就象大寺观一般。商客随了这人,依路而进。见一个道士,须眉皆白,两旁侍卫数十人,坐大殿上,对商客道:“你本中国人,此地有缘,方得一到。此即世传所称蓬莱山也。你既到此地,可要各处看看去幺?”商客口称要看。道士即命左右领他宫内游观。玉台翠树,光采夺目。有数十处院宇,多有名号。只有一院,关锁得紧紧的,在门缝里窥进去,只见满庭都是奇花,堂中设一虚座。座中有褥,阶下香烟扑鼻。商客问道:“此是何处?却如此空锁着?”那人答道:“此是白乐天前生所驻之院。乐天今在中国未来,故关闲在此。”商客心中原晓得白乐天是白侍郎的号,便把这些去处光景,一一记着。别了那边人,走下船来。随风使帆,不上十日,已到越中海岸。商客将所见之景。备细来禀知李观察。李观察尽录其所言,书报白公。白公看罢,笑道:“我修净业多年,西方是我世界,岂复往海外山中去做神仙耶?”故此把这两首绝句回答李公,见得他修的是佛门上乘,要到兜率天宫,不希罕蓬莱仙岛意思。

后人评论:“道是白公脱屣烟埃,投弃轩冕,一种非凡光景,岂不是个谪仙人?海上之说,未为无据。但今生更复勤修精进,直当超脱玄门,上证大觉。后来果位,当胜前生。这是正理。要知从来名人达士,巨卿伟公,再没一个不是有宿根再来的人。若非仙官谪降,便是古德转生。所以聪明正直,在世间做许多好事。如东方朔是岁星,马周是华山素灵宫仙官,王方平是琅琊寺僧,真西山是草庵和尚,苏东坡是五戒禅师,就是死后或原归故处,或另补仙曹。如卜子夏为修文郎,郭璞为水仙伯,陶弘景为蓬莱都水监,李长吉召撰《白玉楼记》,皆历历可考,不能尽数。至如奸臣叛贼,必是药叉、罗剎、修罗、鬼王之类,决非善根。乃有小说中说:李林甫遇道士,卢杞遇仙女,说他本是仙种,特来度他。他两个都不愿做仙人,愿做幸相,以至堕落。此多是其家门生、故吏一党之人,撰造出来,以掩其平生过恶的。若依他说,不过迟做得仙人五六百年,为何阴间有‘李林甫十世为牛九世倡’之说?就是说道业报尽了,辽归本处,五六百年后,便不可知。为何我朝万历年间,河南某县,雷击死娼妇,背上还有‘唐朝李林甫’五字?此却六百年不止了。可见说恶人也是仙种,其说荒唐,不足凭信。”

小子如今引白乐天的故事说这一番话。只要有好根器的人,不可在火坑欲海恋着尘缘,忘了本来面目。待小子说一个宋朝大臣,在当生世里,看见本来面目的一个故事,与看官听一听。诗云:

昔为东掖垣中客,今作西方社里人。

手把杨枝临水坐,寻思往事是前身。

却说西方双摩词池边,有几个洞天。内中有两个洞,一个叫作金光洞,一个叫做玉虚洞。凡是洞中各有一个尊者,在内做洞主。住居极乐胜境,同修无上菩提。忽一日,玉虚洞中尊者来对金光洞中尊者道:“吾佛以救度众生为本,吾每静修洞中,固是正果。但只独善其身,便是辟支小乘。吾意欲往震旦地方,打一转轮回,游戏他七八十年,做些济人利物的事,然后回来,复居于此.可不好幺?”金光洞尊者道:“尘世纷嚣,有何好处?虽然可以济人利物,只怕为欲火所烧,迷恋起来。没人指引回头,忘却本来面目,便要堕落轮回道中,不知几劫才得重修圆满?怎幺说得‘复居此地’这样容易话?”玉虚洞尊者见他说罢,自悔错了念头。金光洞尊者道:“此念一起,吾佛已知。伽蓝韦驮,即有密报,岂可复悔?须索向阎浮界中去走一遭,受享些荣华富贵,就中做些好事,切不可迷了本性。倘若恐怕浊界汩没,一时记不起,到得五十年后,我来指你个境头,等你心下洞彻罢了。”玉虚洞尊者当下别了金光洞尊者,自到洞中,分付行童:“看守着洞中,原自早夜焚香诵经,我到人间走一遭去也。”一灵真性,自去拣那善男信女、有德有福的人家好处投生,不题。

却说宋朝鄂州江复有个官人,官拜左侍禁,姓冯各式,乃是个好善积德的人。夫人一日梦一金身罗汉下降,产下一子,产时异香满室。看那小 时,生得天庭高耸,地角方固,两耳垂珠,是个不凡之相。两三岁时,就颖悟非凡。看见经卷上字,恰象原是认得的,一见不忘。送入学中,那名冯京,表字当世。过目成诵,万言立就。虽读儒书,却又酷好佛典,敬重释门,时常暝目打坐,学那禅和子的模样。不上二十岁,连中了三元。

说话的,你错了。据着《三元记》戏本上,他父亲叫做冯商,是个做客的人,如何而今说是做官的?连名字多不是了。看官听说:那戏文本子,多是胡诌,岂可凭信!只如南北戏文,极顶好的,多说《琶琶》、《西厢》。那蔡伯喈,汉时人,未做官时,父母双亡,卢墓致瑞,分府幸他孝廉,何曾为做官不归?父母饿死?且是汉时不曾有状元之名,汉朝当时正是董卓专权,也没有个牛丞相。郑恒是唐朝大官,夫人崔氏,皆有封号,何曾有夫身张生的事?后人虽也有晓得是无微之不遂其欲,托名丑低的,却是戏文倒说崔张做夫妻到底。郑恒是个花脸衙内,撞阶死了,却不是颠倒得没道理!只这两本出色的,就好笑起来,何况别本可以准信得的?所以小子要说冯当世的故事,先据正史,把父亲名字说明白了,免得看官每信着戏文上说话,千古不决。闲话休题。

且说那冯公自中三元以后,任官累典名藩,到处兴利除害,流播美政,护持佛教,不可尽述。后来入迁政府,做了丞相。忽一日,体中不快,遂告个朝假,在寓静养调理。其时英宗皇帝,圣眷方隆,连命内臣问安不绝于道路。又诏令翰院有名医人数个,到寓诊视,圣谕尽心用药,期在必愈。服药十来日,冯相病已好了,却是嬴瘦了好些,柱了杖才能行步。久病新愈,气虚多惊,倦视绮罗,厌闻弦管,思欲静坐养神,乃策杖待步入后园中来。后园中花木幽深之处,有一所茅庵,名曰容膝庵,乃是那陶渊明《归去来辞》中语,见得庵小,只可容着两膝的话。冯相到此,心意欣然,便叫侍妾每都各散去,自家取龙涎香,焚些在博山炉中,叠膝暝目,坐在禅床中蒲团上。默坐移时,觉神清气和,肢休舒畅。徐徐开目,忽见一个青衣小童,神貌清奇,冰姿潇洒,拱立在禅床之右。冯相问小童道:“婢仆皆去,你是何人,独立在此?”小童道:“相公久病新愈,心神忻悦,恐有所游,小童愿为参从。不敢檀离。”公伏枕日久,沉疾既愈,心中正要闲游。忽闻小童之言,意思甚快。乘兴离榻,觉得体力轻健,与平日无病时节无异。步至庵外,小童禀道:“路径不平,恐劳尊重,请登羊车,缓游园圃。”冯相喜小童如此慧黯,笑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

说话之间,小童挽羊车一乘,来到面前。但见:

帘垂斑竹,轮斫香檀。同心结带系鲛绡,盘角曲栏雕美玉。坐姻铺锦褥,盖顶覆青毡。

冯相也不问羊车来历,忻然升车而坐。小童挥鞭在前驭着,车去甚速,势若飘风。冯相惊怪道:“无非是羊,为何如此行得速?”低头前视,见驾车的全不似羊,也不是牛马之类。凭轼仔细再看,只见背尾皆不辨,首尾足上毛五色,光采射人。奔走挽车,稳如盘石。冯相公大惊,方欲询问小童,车行已出京都北门,渐渐路入青霄,行去多是翠云深处。下视尘寰,直在底下,虚空之中。过了好些城郭,将有一饭时侯,车才着地住了。小童前禀道:“此地胜绝,请相公下观。”冯相下得车来,小童不知所向,连羊车也不见了。举头四顾,身在万山之中。但见:

山川秀丽,林麓清佳。出没万壑烟霞,高下千峰花木。静中有韵,细流石眼水涓涓;相逐无心,闲出岭头云片片。溪深绿草茸茸茂,石老苍苔点点斑。

冯相身处朝市,向为尘俗所役,乍见山光水色,洗涤心胸。正如酷暑中行,遇着清泉百道,多时病滞,一旦消释。冯相心中喜乐,不觉拊腹而叹道:“使我得顶笠披蓑,携锄趁犊,躬耕数亩之田,归老于此地。每到秋苗熟后,稼穑登场,旋煮黄鸡,新酿白酒,与邻叟相邀。瓦盆磁瓯,量晴较雨。此乐虽微,据我所见,虽玉印如霜,金印如斗,不足比之!所恨者君恩未报,不敢归田。他日必欲遂吾所志!”

方欲纵步玩赏,忽闻清磬一声,响于林。冯相幸目仰视,向松阴竹影疏处,隐隐见山林间有飞檐碧瓦,栋宇轩窗。冯相道:“适才磬声,必自此出。想必有幽人居止,何不前去寻访?”遂穿云踏石,历险登危,寻径而走。过往处,但闻流水松风,声喧于步履之下。渐渐林麓两分,峰峦四合。行至一处,溪深水漫,风软云闲,下枕清流,有千门万户。但见:

嵬嵬宫殿,虬松镇碧瓦朱扉;

寂寂回廊,凤竹映雕栏玉砌。

玲珑楼阁,干霄覆云,工巧非人世之有。宕畔洞门开处,挂一白玉牌,牌上金书“金光第一洞”。冯相见了洞门,知非人世,惕然不敢进步入洞。因是走得路多了,觉得肢休倦怠,暂歇在门阃石上坐着。坐还未定,忽闻大声起于洞中,如天摧地塌,岳撼山崩。大声方住,狂风复起。松竹低偃,瓦砾飞扬,雄气如奔,顷刻而止。冯相惊骇,急回头看时,一巨兽自洞门奔出外来。你道怎生模样?但见:

目光闪烁,毛色斑搁。剪尾宕谷风生,移步郊园草偃。山前一吼,慑将百兽潜形;林下独行,威使群毛震惊。满口利牙排剑戟,四蹄钢爪利锋芒。

奔走如飞,将至坐侧。冯相怆惶,欲避无计。忽闻金锡之声震地,那个猛兽恰象有人赶逐他的,窜伏亭下,敛足暝目,犹如待罪一般。

冯相惊异未定,见一个胡僧自洞内走将出来。你道怎生模样?但见:

修眉垂雪,碧眼横波。衣披烈火,七幅鲛绡;杖柱降魔,九环金锡。若非固寂光中客,定是楞迦峰顶人。

将至洞门,将锡杖横了,稽首冯相道:“小兽无知,惊恐丞相。”冯相答礼道:“吾师何来,得救残喘?”胡僧道:“贫僧即此间金光洞主也。相公别来无恙?粗茶相邀,丈室闲话则个。”冯相见他说“别来无恙”的话,幸目细视胡僧面貌,果然如旧相识,但仓卒中不能记忆。遂相随而去。

到方丈室中,啜茶已罢。正要款问仔细,金光洞主起身对冯相道:“敝洞荒凉,无以看玩。若欲游赏烟霞,遍观云水,还要邀相公再游别洞。”遂相随出洞后而去。但觉天清景丽,日暖风和,与世俗溪山,迥然有异。须臾到一处,飞泉千丈,注入清溪,白石为桥,斑竹来往。于巅峰之下,见一洞门,门用玻璃为牌,牌上金书“玉虚尊者之洞”。冯相对金光洞主道:“洞中景物,料想不凡。若得一观,此心足矣。”金光洞主道:“所以相邀相公远来者,正要相公游此间耳。”遂排扉而入。

冯相本意,只道洞中景物可赏。既到了里面,尘埃满地,门户寂寥,似若无人之境。但见:

金炉断烬,玉磬无声。绛烛光消,仙肩昼掩。蛛网遍生虚室,宝钩低压重帘。壁间纹幕空垂,架上金经生蠢。闲庭悄悄,芊绵碧草侵阶;幽槛沉沉,散漫绿苔生砌。松阴满院鹤相对,山色当空人未归。

冯相犹豫不决,逐步走至后院。忽见一个行童,凭案诵经。冯相问道:“此洞何独无僧?”行童闻言,掩经离榻,拱揖而答道:“玉虚尊者游戏人间,今五十六年,更三十年方回此洞。缘主者未归,是故无人相接。“金光洞主道:“相公不必问,后当自知。此洞有个空寂楼台,迥出群峰,下视千里,请相公登楼,款歇而归。”遂与登楼。

看那楼上时,碧瓦瓮地,金兽守肩。饰异宝于虚檐,缠玉虬于巨栋。犀轴仙书,堆积架上。冯相正要那卷书来看看,那金光洞主指楼外云山,对冯相道:“此处尽堪寓目,何不凭栏一看?”冯相就不去看书,且凭栏凝望,遥见一个去处:

翠烟掩映,绛雾氤氲。美木交枝,清阴接影。琼楼碧瓦玲珑,玉树翠柯摇曳。波光拍岸,银涛映天。翠色逼人,冷光射目。

其时,日影下照,如万顷琉璃。冯相注目细视良久,问金光洞主道:“此是何处,其美如此?”金光洞主愕然而惊,对冯相道:“此地即双摩词池也。此处溪山,相公多曾游赏,怎幺就不记得了?”冯相闻得此语,低头仔细回想,自儿童时,直至目下,一一追算来,并不记曾到此,却又有些依稀认得。正不知甚幺缘故,乃对金光洞主道:“京心为事夺,壮岁旧游,悉皆不记。不知几时曾到此处?隐隐已如梦寐。人生劳役,至于如此!对景思之,令人伤感!”金光洞主道:“相公儒者,当达大道,何必浪自伤感?人生寄身于太虚之中,其间荣瘁悲欢,得夫聚散,彼死此生,投形换壳,如梦一场。方在梦中,原不足问;及到觉后,又何足悲?岂不闻《金刚经》云: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’自古皆以浮生比梦,相公只要梦中得觉,回头即是,何用伤感!此尽正理,愿相公无轻老僧之言!”

冯相闻语,贴然敬伏。方欲就坐款话,忽见虚檐日转,晚色将催。冯相意要告归,作别金光洞主道:“承挈游观,今尽兴而返,此别之后,未知何日再会?”金光洞主道:“相公是何言也?不久当与相公同为道友,相从于林下,日子正长,岂无相见之期!”冯相道:“京病既愈,旦夕朝参,职事相索,自无暇日,安能再到林下,与吾师游乐哉?”金光洞主笑道:“浮世光阴迅速,三十年只同瞬息。老僧在此,转眼间伺侯相公来,再居此洞便了。”冯相道:“京虽不才,位居一品。他日若荷君恩,放归田野,苟不就宫祠微禄,亦当为田舍翁,躬耕自乐,以终天年。况自此再三十年,京已寿登耄耋,岂更削发披缁坐此洞中为衲僧耶?”金光洞主但笑而不答。冯相道:“吾师相笑,岂京之言有误也?”金光洞主道:“相公久羁浊界,认杀了现前身子。竟不知身外有身耳。”冯相道:“岂非除此色身之外,别有身那?”金光洞主道:“色身之外,元有前身。今日相公到此,相公的色身又是前身了。若非身外有身,相公前日何以离此?今日怎得到此?”冯相道:“吾师何术使京得见身外之身?”金光洞主道:“欲见何难?”就把手指向壁间画一圆圈,以气吹之,对冯相道:“请相公观此景界。”

冯相遂近壁视之,圆圈之内,莹洁明朗,如挂明镜。注目细看其中,见有:

风轩水榭,月坞花畦。小桥跨曲术横塘,垂柳笼绿窗朱户遍看他亭,皆似曾到,但不知是何处园圃在此壁间。冯相疑心是障眼之法,正色责金光洞主道:“我佛以正法度人,吾师何故将幻术变现,惑人心目?”金光洞主大笑而起,手指园圃中东南隅道:“如此景物,岂是幻也?请相公细看,真伪可见。”冯相走近前边,注目再者,见园圃中有粉墙小径。曲槛雕栏。向花木深处,有茅庵一所:半开竹牖,低下疏帘。闲阶日影三竿,古鼎香烟一缕。茅庵内有一人,叠足暝目,靠蒲团坐禅床上。冯相见此,心下踌躇。金光洞主将手拍着冯相背上道:“容膝庵中,尔是何人?”大喝一偈道:“五十六年之前,各占一所洞天。容膝庵中莫误,玉虚洞里相延。”向冯相耳畔叫一声:“咄!”冯相于是顿省:游玉虚洞者,乃前身;坐容膝庵者,乃色身。不觉夫声道:“当时不晓身外身,今日方知梦中梦。”口此顿悟无上菩提,喜不自胜。

方欲参问心源,印证禅觉,回顾金光洞主,已失所在。遍视精舍迦蓝,但只见:

如云藏宝殿,似雾隐回廊。审听不闻钟磬之清音,仰视己失峰宕之险势。玉虚洞府,想却在海上嬴洲;空寂楼台,料复归极乐国土。只嶷看罢僧繇画,卷起丹青十二图。

一时廊殿洞府溪山,捻指皆无踪迹,单单剩得一身,俨然端坐后园容膝庵中禅床之上。觉茶味犹甘,松风在耳。鼎内香烟尚袅,座前花影未移。入定一晌之间,身游万里之外。冯相想着境界了然,语话分明,全然不象梦境。晓得是禅静之中,显见宿本。况且自算其寿,正是五十六岁,合着行童说尊者游戏人间之年数,分明己身是金光洞主的道友玉虚尊者的转世。

自此每与客对,常常自称老僧。后三十年,一日无疾而终。自然仍归玉虚洞中去矣。诗曰:

玉虚洞里本前身,一梦回头八十春。

要识古今贤达者,阿谁不是再来人?

卷二十九 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

诗曰:

世间何物是良图?惟有科名救急符。

试看人情翻手变,窗前可不下功夫!

话说自汉以前,人才只是幸荐征辟,故有贤良、方正、茂才异等之名;其高尚不出,又有不求闻达之科。所以野无遗贤,人无匿才,天下尽得其用。自唐宋以来,俱重科名。虽是别途进身,尽能致位权要,却是惟以此为华美。往往有只为不得一第,情愿老死京华的。到我国朝,初时三途并用,多有名公大臣不由科甲出身,一般也替朝廷干功立业,青史标名不朽。那见得只是进士才做得事?直到近来,把这件事越重了。不是科甲的人,不得当权。当权所用的,不是科甲的人,不与他好衙门,好地方,多是一帆布置。见了以下出身的,就不是异途,也必拣个惫赖所在打发他。不上几时,就勾销了。总是不把这几项人看得在心上。所以别项人内便尽有英雄豪杰在里头,也无处展布。晓得没甚长筵广席,要做好官也没干,都把那志气灰了,怎能勾有做得出头的!及至是十进士出身,便贪如柳盗跖,酷如周兴、来俊臣,公道说不去,没奈何考察坏了,或是参论坏了,毕竟替他留些根。又道是百足之虫,至死不僵,跌扑不多时,转眼就高官大禄,仍旧贵显;岂似科贡的人,一勾了帐?只为世道如此重他,所以一登科第,便象升天。却又一件好笑:就是科第的人,总是那穷酸秀才做的,并无第二样人做得。及至肉眼愚眉,见了穷酸秀才,谁肯把眼梢来管顾他?还有一等豪富亲眷,放出倚富欺贫的手段,做尽了恶薄腔子待他。到得忽一日榜上有名,掇将转来,呵脬捧卵,偏是平日做腔欺负的头名,就是他上前出力。真个世间惟有这件事,贱的可以立贵,贫的可以立富;难分难解的冤仇,可以立消;极险极危的道路,可以立平。遮莫做了没脊梁、惹羞耻的事,一床棉被可以遮盖了。说话的,怎见得如此?看官,你不信且先听在下说一件势利好笑的事。

唐时有个举子叫做赵琮,累随计吏赴南宫春试,屡次不第。他的妻父是个钟陵大将,赵琮贫穷,只得靠着妻父度日。那妻家武职官员,宗族兴旺,见赵琮是个多年不利市的寒酸秀才,没一个不轻薄他的。妻父妻母看见别人不放他在心上,也自觉得没趣,道女婿不争气,没长进,虽然是自家骨肉,未免一科厌一科,弄做个老厌物了。况且有心嫌鄙了他,越看越觉得寒酸,不足敬重起来。只是不好打发得他开去,心中好些不耐烦。赵琮夫妻两个,不要说看了别人许多眉高眼低,只是父母身边,也受多少两般三样的怠慢,没奈何争气不来,只得怨命忍耐。

一日,赵琮又到长安赴试去了。家里撞着迎春日子,军中高会,百戏施呈。唐时有为“春设”,倾城仕女没一个不出来看。大户人家搭了棚厂,设了酒席在内,邀请亲戚共看。大将阖门多到棚上去,女眷们各各盛妆斗富,惟有赵娘子衣衫褴褛。虽是自心里觉得不入队,却是大家多去,又不好独自一个推掉不去得。只得含羞忍耻,随众人之后,一同上棚。众女眷们憎嫌他妆饰弊陋.恐怕一同坐着,外观不雅。将一个帷屏遮着他,叫他独坐在一处,不与他同席。他是受憎嫌惯的,也自揣已,只得凭人主张,默默坐下了。

正在摆设酣畅时节,忽然一个吏典走到大将面前,说道:“观察相公,特请将军,立等说话。”大将吃了一惊道:“此与民同乐之时,料无政务相关,为何观察相公见召?莫非有甚不测事休?”心中好生害怕,捏了两把汗,到得观察相公厅前,只见观察手持一卷书,笑容可掬,当厅问道:“有一个赵琮,是公子婿否?”大将答道:“正是。”观察道:“恭喜,恭喜。适才京中探马来报,令婿已及第了。”大将还谦逊道:“恐怕未能有此地步。”观察即将手中所持之书,递与大将道:“此是京中来的全榜,令婿名在其上,请公自拿去看。”大将双手接着,一眼瞟去,赵琮名字朗朗在上,不觉惊喜。谢别了观察,连忙走回。远望见棚内家人多在那里注目看外边。大将举着榜,对着家人大呼道:“赵郎及第了!赵郎及第了!”众人听见,大家都吃一惊。掇转头来看那赵娘子时,兀自寂寂寞寞,没些意思,在帏屏外坐在那里。却是耳朵里已听见了,心下暗暗地叫道:“惭愧!谁知也有这日!”众亲眷急把帏屏撤开,到他跟前称喜道:“而今就是夫人县君了。”一齐来拉他去同席。赵娘子回言道:“衣衫褴褛,玷辱诸亲,不敢来混。只是自坐了看看罢。”众人见他说呕气的话,一发不安,一个个强赔笑脸道:“夫人说那里话!”就有献勤的,把带来包里的替换衣服,拿出来与他穿了。一个起头,个个争先。也有除下簪的,也有除下钗的,也有除下花钿的、耳铛的,霎时间把一个赵娘子打扮的花一团,锦一簇,辽恐怕他不喜欢。是日那里还有心想看春会?只个个撺哄赵娘子,看他眉头眼后罢了。本是一个冷落的货,只为丈夫及第,一时一霎更变起来。人也原是这个人,亲也原是这些亲,世情冷暖,至于如此!在下为何说这个做了引头?只因有一个人为些风情事,做了出来,正在难分难解之际,忽然登第,不但免了罪过,反得团圆了夫妻。正应着在下先前所言,做了没脊梁、惹羞耻的事,一床锦被可以遮盖了的说话。看官们,试听着,有诗为证:

同年同学,同林宿鸟。好事多磨,受人颠倒。

私情败露,官非难了。一纸捷书,真同月老。

这个故事,在宋朝端平年间,浙东有一个饱学秀才,姓张字忠父,是衣冠宦族。只是家道不足,靠着人家聘出去,随任做书记,馆谷为生。邻居有个罗仁卿,是崛起白屋人家,家事尽富厚。两家同日生产。张家得了个男子,名唤幼谦;罗家得了个女儿,名唤惜惜。多长成了。因张家有了书馆,罗家把女儿奇在学堂中读书。旁人见他两个年貌相当,戏道:“同日生的,合该做夫妻。”他两个多是娃子家心性,见人如此说,便信杀道是真,私下密自相认,又各写了一张券约,发誓必同心到老。两家父母多不知道的。同学堂了四五年,各有十四岁了,情窦渐渐有些开了。见人说做夫妻的,要做那些事,便两个合了伴,商议道:“我们既是夫妻,也学者他每做做。”两个你欢我爱,亦且不晓得些利害,有甚幺不肯?书房前有株石榴树,树边有一只石凳,罗惜惜就坐在凳上,身靠着树,张幼谦早把他脚来跷起,就搂抱了弄将起来。两个小小年纪,未知甚幺大趣昧,只是两个心里喜欢作做耍笑。以后见弄得有些好处,就日日做番把,不肯住手了。

冬间,先生散了馆,惜借回家去过了年。明年,惜惜已是十五岁。父母道他年纪长成,不好到别人家去读书,不教他来了。幼谦屡屡到罗家门首探望,指望撞见惜惜。那罗家是个富家,闺院深邃,怎得轻易出来?惜惜有一丫鬟,名唤蜚英,常到书房中伏侍惜惜,相伴往返的。今惜惜不来读书,连蜚英也不来了。只为早晨采花,去与惜惜插戴,方得出门。到了冬日,幼谦思想惜惜不置,做成新词两首,要等蜚英来时递去与惜惜。词名《一剪悔》,词云:

同年同日又同窗,不似鸾凰,谁似鸾凰?石榴树下事匆忙,惊散鸳鸯,拆散鸳鸯。一年不到读书堂,教不思量,怎不思量?朝朝暮暮只烧香,有分成双,愿早成双!

写词已罢,等那蜚英不来,又做诗一首。诗云:

昔人一别恨悠悠,犹把悔花寄陇头。

咫尺花开君不见,有人独自对花愁?

诗毕,恰好蜚英到书房里来采梅花,幼谦折了一技梅花,同二词一诗,递与他去,又密瞩蜚英道:“此花正盛开,你可托折花为名,递个回信来。”蜚英应诺,带了去与惜惜看了。惜惜只是偷垂泪眼,欲待依韵答他,因是年底,匆匆不曾做得,竟无回信。

到得开年,越州大守请幼谦的父亲忠父去做记室,忠父就带了幼谦去,自教他。去了两年,方得归家。惜惜知道了,因是两年前不曾答得幼谦的信,密遣蜚英持一小箧子来赠他。幼谦收了,开箧来看,中有金钱十枚,相思子一粒。幼谦晓得是惜惜藏着哑谜:钱那团圆之象,相思子自不必说。心下大喜,对蜚英道:“多谢小娘子好情记念,何处再会得一会便好。”蜚英道:“姐姐又不出来,官人又进去不得,如何得会?只好传消递息罢了。”幼谦复作诗一首与蜚英拿去做回柬。诗云:

一朝不见似三秋,真个三秋愁不愁?

金钱难买尊前笑,一粒相思死不休。

蜚英去后,幼谦将金钱系在着肉的汗衫带子上,想着惜惜时节,便解下来跌卦问卜,又当耍子。被他妈妈看见了,问幼谦道:“何处来此金钱?自幼不曾见你有的。”幼谦回母亲道:“娘面前不敢隐情,实是与孩儿同学堂读书的罗氏女近日所送。”张妈妈心中已解其意,想道:“儿子年已弱冠,正是成婚之期。他与罗氏女幼年同学堂,至今寄着对象往来,必是他两相爱。况且罗氏在我家中,看他德容俱备,何不央人去求他为子妇,可不两全其美?隔壁有个卖花杨老妈,久惯做媒,在张罗两家多走动。张妈妈就接他到家来,把此事对他说道:“家里贫寒,本不敢攀他富室。但罗氏小娘子,自幼在我家与小官人同窗,况且是同日生的,或者为有这些缘分,不齐嫌肯成就也不见得。”杨老妈道:“孺人怎如此说?宅上虽然清淡些,到底是官宦人家。罗宅眼下富盛,却是个暴发。两边扯来相对,还亏着孺人宅上些哩。待老媳妇去说就是。”张妈妈道:“有烦妈妈委曲则个。”幼谦又私下叮瞩杨老妈许多说话,教他见惜惜小娘子时,千万致意。杨老妈多领诺去了,一径到罗家来。

罗仁卿同妈妈问其来意。杨老妈道:“特来与小娘子作代。”仁卿道:“是那一家?”杨老妈道:“说起来连小娘子吉帖都不消求,那小官人就是同年月日的。”仁卿道:“这等说起来,就是张忠父家了。”杨老妈道:“正是。且是好个小官人。”仁卿道:“他世代儒家,门第也好,只是家道艰难,靠着终年出去处馆过日,有甚幺大长进处?”杨老妈道:“小官人聪俊非凡,必有好日。”仁卿道:“而今时势,人家只论见前,后来的事,那个包得?小官人看来是好的,但功名须有命,知道怎幺?若他要来求我家女儿,除非会及第做官,便与他了。”杨老妈道:“依老媳妇看起来,只怕这个小官人这日子也有。”仁卿道:“果有这日子,我家决不失信。”罗妈妈也是一般说话。杨老妈道:“这等,老媳妇且把这话回复张老孺人,教他小官人用心读书,巴出身则个。”罗妈妈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杨老妈道:“老媳妇也到小娘子房里去走走。”罗妈妈道:“正好在小女房里坐坐,吃茶去。”

杨老妈原在他家走熟的,不消引路,一直到惜惜房里来。惜惜请杨老妈坐了,叫蜚英看茶。就问道:“妈妈何来?”杨老妈道:“专为隔壁张家小官人求小娘子亲事而来。小官人多多拜上小娘子,说道:‘自小同窗,多时不见,无刻不想。’今特教老身来到老员外、老安人处做媒,要小娘子怎生从中自做个主,是必要成!”惜惜道:“这个事须凭爹妈做主,我女儿家怎开得口!不知方才爹妈说话何如?”杨老妈道:“方才老员外与安人的意思,嫌张家家事淡泊些。说道:‘除非张小官人中了科名,才许他。’”惜惜道:“张家哥哥这个日子倒有,只怕爹妈性急,等不得,失了他信。既有此话,有烦妈妈上复他,叫他早自挣挫,我自一心一意守他这日罢了。”惜惜要杨老妈替他传语,密地那两个金指环送他,道:“此后有甚说话,妈妈悄悄替他传与我知道,当有厚谢。不要在爹妈面前说了。”看官,你道这些老妈家,是马泊六的领袖,有甚幺解不出的意思?晓得两边说话多有情,就做不成媒,还好私下牵合他两个,赚主大钱。又且见了两个金指环,一面堆下笑来道:“小娘子,凡有所托,只在老身身上,不误你事。”

出了罗家门,再到张家来回复,把这些说话,一一与张妈妈说了。张幼谦听得,便冷笑道:“登科及第,是男子汉分内事,何只为难?这老婆稳那是我的了。”杨老妈道:“他家小娘子,也说道:‘官人毕竟有这日,只怕爹妈等不得,或有变卦。他心里只守着你,教你自要奋发。’”张妈妈对儿子道:“这是好说话,不可负了他!”杨老妈又私下对幼谦道:“罗家小娘子好生有情于官人,临动身又分付老身道:‘下次有说话悄地替他传传。’送我两个金指环,这个小娘子实是贤慧。”幼谦道:“他日有话相烦,是必不要推辞则个。”杨老妈道:“当得,当得。”当下别了去。

明年,张忠父在越州打发人归家,说要同越州大守到京侯差,恐怕幼谦在家失学,接了同去。幼谦只得又去了,不题。

却说罗仁卿主意,嫌张家贫穷,原不要许他的。这句“做官方许”的说话,是句没头脑的话,做官是期不得的。女儿年纪一年大似一年,万一如姜太公八十岁才遇文王,那女儿不等做老婆婆了?又见张家只是远出,料不成事。他那里管女儿心上的事?其时同里有个巨富之家,姓辛,儿子也是十几岁了。闻得罗家女子,才色双全,央媒求聘。罗仁卿见他家富盛,心里喜欢。又且张家只来口说得一番,不曾受他一丝,不为失约,那里还把来放在心上?一口许下了。辛家择日行聘,惜惜闻知这消息,只叫得苦。又不好对爹娘说得出心事,暗暗纳闷,私下对蜚英这丫头道:“我与张官人同日同窗,谁不说是天生一对?我两个自小情如姊妹,谊等夫妻。今日却叫我嫁着别个,这怎使得?不如早寻个死路,倒得干净。只是不曾会得张官人一面,放心不下。”蜚英道:“前日张官人也问我要会姐姐,我说没个计较,只得罢了。而今张官人不在家;就是在时,也不便相会。”惜惜道:“我到想上一计,可以相会;只等他来了便好,你可时常到外边去打听打听。”蜚英谨记在心。

且说张幼谦京中回来得,又是一年。闻得罗惜惜已受了辛家之聘,不见惜惜有甚幺推托不肯的事。幼谦大恨道:“他父母是怪不得,难道惜惜就如此顺从,并无说话?”一气一个死。提起笔来,做词一首。词名《长相思》,云:天有神,地有神,海誓山盟字字真。如今墨尚新。过一春,又一春,不解金钱变作银。如何忘却人?写毕了,放在袖中,急急走到杨老妈家里来。杨老妈接进了,问道:“官人有何事见过?”幼谦道:“妈妈晓得罗家小娘子已许了人家幺?”杨老妈道:“也见说,却不是我做媒的。好个小娘子,好生注意官人,可惜错过了。”幼谦道:“我不怪他父母,到怪那小娘子,如何凭父母许别人,不则一声?”杨老妈道:“叫他女孩儿家,怎好说得?他必定有个生意,不要错怪了人!”幼谦道:“为此要妈妈去通他一声,我有首小词,问他口气的,烦妈妈与我带一带去。”袖中摸出词来,并越州大守所送赆礼一两,转送与杨老妈做脚步钱。杨老妈见了银子,如苍蝇见血,有甚幺不肯做?欣然领命去了。把卖花为由,竟到罗家,走进惜惜房中来。惜惜接着,问道:“一向不见妈妈来走走。”杨老妈道:“一向无事,不敢上门。今张官人回来了,有话转达,故此走来。”惜惜见说幼谦回了,道:“我正叫蜚英打听,不知他已回来。”杨老妈道:“他见说小娘子许了辛家,好生不快活。有封书托我送来小娘子看。”袖中摸出书来,递与惜惜。惜惜叹口气接了,拆开从头至尾一看,却是一首词。落下泪来道:“他错怪了我也!”杨老妈道:“老身不识字,书上不知怎他说?”惜惜道:“他道我忘了他,岂知受聘,多是我爹妈的意思,怎由得我来?”杨老妈道:“小娘子,你而今怎幺发付他?”惜惜道:“妈妈,你肯替张郎递信,必定受张郎之托,我有句真心话对你说,不妨幺?”老妈道:“去年受了小娘子尊赐,至今丝毫不曾出得力,又且张官人相托,随你分付,水里水里去,火里火里去,尽着老性命,做得的,只管做去,决不敢泄漏半句话的!”惜惜道:“多感妈妈盛心!先要你去对张郎说明我的心事,我只为未曾面会得张郎,所以含忍至今。若得张郎当面一会,我就情愿同张郎死在一处,决不嫁与别人,偷生在世间的。”老妈道:“你心事我好替你说得,只是要会他,却不能勾,你家院宇深密,张官人又不会飞,我衣袖里又袋他不下,如何弄得他来相会?”惜惜道:“我有一计,尽可使张郎来得。只求妈妈周全,十分稳便。”老妈道:“老身方才说过了,但凭使唤,只要早定妙计,老身无不尽心。”惜惜道:“奴家卧房,在这阁儿上,是我家中落末一层,与前面隔绝。阁下有一门,通后边一个小圃。圃周围有短墙,墙外便是荒地,通着外边的了。墙内有四五株大山茶花树,可以上得墙去的。烦妈妈相约张郎在墙外等,到夜来,我叫丫头打从树枝上登墙,将个竹梯挂在墙外来,张郎从梯子上墙,也从山茶树上下地,可以往到我房中阁上了。妈妈可怜我两人情重如山,替奴家备细传与张郎则个。”走到房里,摸出一锭银子来,约有四五两重,望杨老妈袖中就塞,道:“与妈妈将就买些点心吃。”杨老妈假意道:“未有功劳,怎幺当这样重赏?只一件,若是不受,又恐怕小娘子反要疑心我未是一路,只得斗胆收了。”谢别了惜惜出来,一五一十,走来对张幼谦说了。

幼谦得了这个消息,巴不得立时间天黑将下来。张、罗两家相去原不甚远,幼谦日间先去把墙外路数看看,望进墙去,果然四五株山茶花树透出墙外来。幼谦认定了,晚上只在这墙边等侯。等了多时,并不见墙里有些些声响,不要说甚幺竹梯不竹梯。等到后半夜,街鼓将动,方才闷闷回来了。到第二晚,第三晚,又复如此。白白守了三个深夜,并无动静。想道:“难道耍我不成?还是相约里头,有甚幺说话参差了?不然或是女孩儿家贪睡,忘记了。不知我外边人守侯之苦,不免再央杨老妈去问个明白。”又题一首诗于纸,云:

山茶花树隔东风,何啻云山万万重。

销金帐暖贪春梦,人在月明风露中。

写完走到杨老妈家,央他递去,就问失约之故。元来罗家为惜惜能事,一应家务俱托他所管。那日央杨老妈约了幼谦,不想有个捷娘到来,要他支陪,自不必说;晚间送他房里同宿,一些手脚做不得了。等得这日才去,杨老妈恰好走来,递他这诗。惜惜看了道:“张郎又错怪了奴也!”对杨老妈道:“奴家因有捷娘在此房中宿,三夜不曾合眼。无半点空隙机会,非奴家失约。今捷娘已去,今夜点灯后,叫他来罢,决不误期了。”杨老妈得了消息,走来回复张幼谦说:“三日不得机会说话,准期在今夜点烛后了。”幼谦等到其时,踱到墙外去看,果然有一条竹梯倚在墙边。幼谦喜不自禁,摄了梯子,一步一步走上去,到得墙头上,只见山茶树枝上有个黑影,吃了一惊。却是蜚英在此等侯,咳嗽一声,大家心照了。攀着树枝,多挂了下去。蜚英引他到阁底下,惜惜也在了,就一同挽了手,登阁上来,灯下一看,俱觉长成得各别了。大家欢极,齐声道:“也有这日相会也!”也不顾蜚英在面前,大家搂抱定了。蜚英会意,移灯到阁外来了。于时月光入室,两人 偎 抱,竟到卧床上云雨起来。

一别四年,相逢半霎。回想幼时滋昧,浑如梦境欢娱。当时小阵争锋,今日全军对垒。含苞微破,大创元有余红;玉茎顿雄,骤当不无半怯。只因尔我心中爱,拚却爷娘眼后身。

云雨既散,各诉衷曲。幼谦道:“我与你欢乐,只是暂时,他日终须让别人受用。”惜惜道:“哥哥兀自不知奴心事。奴自受聘之后,常拚一死,只为未到得嫁期,且贪图与哥哥落得欢会。若他日再把此身伴别人,犬豕不如矣!直到临时便见。”两人卿卿哝哝,讲了一夜的话。将到天明,惜惜叫幼谦起来,穿衣出去。幼谦问:“晚间事如何?”惜惜道:“我家中时常有事,未必夜夜方便,我把个暗号与你。我阁之西楼,墙外远望可见。此后楼上若点起三个灯来,便将竹梯来度你进来;若望来只是一灯,就是来不得的了,不可在外边痴等,似前番的样子,枉吃了辛苦。”如此约定而别。幼谦仍旧上山茶树,摄竹梯而下。随后蜚英就登墙抽了竹梯起来,真个神鬼不觉。

以后幼谦只去远望,但见楼西点了三个灯,就步至墙外来,只见竹梯早已安下了。即便进去欢会,如此,每每四五夜,连宵行乐。若遇着不便,不过隔得夜把儿,往来一月有多。正在快畅之际,真是好事多磨:有个湖北大帅,慕张忠父之名,礼聘他为书记。忠父辞了越州太守的馆,回家收拾去赴约,就要带了幼谦到彼乡试。幼谦得了这个消息,心中舍不得惜惜,甚是烦恼,却违拗不得。只得将情告知惜惜,就与哭别。惜惜拿出好些金帛来赠他做盘缠,哭对他道:“若是幸得未嫁,还好等你归来再会。倘若你未归之前,有了日子,逼我嫁人,我只是死在阁前井中,与你再结来世姻缘。今世无及,只当永别了。”哽哽咽咽,两个哭了半夜,虽是交欢,终带惨凄,不得如常尽兴。临别,惜惜执了幼谦的手,叮咛道:“你勿忘恩情,觑个空便,只是早归来得一日,也是好的。”幼谦道:“此不必分付,我若不为乡试,定寻个别话,推着不去了。今却有此,便须推不得,岂是我的心愿?归得便归,早见得你一日,也是快活。”相抱着多时,不忍分开,各含眼泪而别。

幼谦自随父亲到湖北去,一路上触景伤心,自不必说。到了那边,正植试期。幼谦痴心自想:“若夺得魁名,或者亲事还可挽回得转,也未可料。”尽着平生才学,做了文赋,出场来就父亲说道:“掉母亲家里不下,算计要回家。”忠父道:“怎不看了榜去?”幼谦道:“揭榜不中,有何颜面?况且母亲家里孤寂,早晚悬望。此处离家,须是路远,比不得越州时节,信息常通的。做儿的怎放心得下?那功名是外事,有分无分已前定了,看那榜何用?”缠了几日,忠父方才允了,放回家来。不则一日,到了家里。

元来辛家已拣定是年冬里的日子来娶罗惜惜了,惜惜心里着急,日望幼谦到家,真是眼睛多望穿了。时时叫蜚英寻了头由,到幼谦家里打听。此日蜚英打听得幼谦已回,忙来对惜惜说了。惜惜道:“你快去约了他,今夜必要相会,原仍前番的法儿进来就是。”又写了首词,封好了,一同拿去与他看。

蜚英领命,走到张家门首,正撞见了张幼谦。幼谦道:“好了,好了。我正走出来要央杨老妈来通信,恰好你来了。”蜚英道:“我家姐姐盼官人不来,时常啼哭。日日叫我打听,今得知官人到了,登时遣我来约官人,今夜照旧竹梯上进来相会。有一个柬帖在此。”幼谦拆开来,乃是一首《卜真子》词。词云:

幸得那人归,怎便教来也?一日相思十二时,直是情难舍!本是好姻缘,又怕姻缘假。若是教随别个人,相见黄泉下。

幼谦读罢词,回他说:“晓得了。”蜚英自去。幼谦把词来珍藏过了。

到得晚间,远望楼西,已有三灯明亮,急急走去墙外看,竹梯也在了。进去见了惜惜,惜惜如获珍宝,双手抱了,口里埋怨道:“亏你下得!直到这时节才归来!而今已定下日子了,我与你就是无夜不会,也只得两月多,有限的了。当与你极尽欢娱而死,无所遗恨。你少年才俊,前程未可量。奴不敢把世俗儿女态,强你同死。但日后对了新人,切勿忘我!”说罢大哭。幼谦也哭道:“死则俱死,怎说这话?我一从别去,那日不想你?所以试毕不等揭晓就回,只为不好违拗得父亲,故迟了几日。我认个不是罢了,不要怪我!蒙寄新词,我当依韵和一首,以见我的心事。”那过惜惜的纸笔,写道:

去时不由人,归怎由人也?罗带同心结到成,底事教拚舍?心是十分真,情没些儿假。若道归迟打掉蓖,甘受三千下。

惜惜看了词中之意,晓得他是出于无奈,也不怨他,同到罗帏之中,极其缱绻。俗语道新婚不如远归,况且晓得会期有数,又是一刻千金之价。你贪我爱,尽着心性做事,不顾死活。如是半月,幼谦有些胆怯了,对惜惜道:“我此番无夜不来,你又早睡晚起,觉得忒胆大了些!万一有些风声,被人知觉,怎幺了?”惜惜道:“我此身早晚拚是死的,且尽着快活。就败露了,也只是一死,怕他甚幺?”果然惜惜忒放泼了些,罗妈妈见他日间做事,有气无力,长打呵欠,又有时早晨起来,眼睛红肿的。心里疑惑起来道:“这丫头有些改常了,莫不做下甚幺事来?”就留了心。到人静后,悄悄到女儿房前察听动静。只听得女儿在阁上,低低微微与人说话。罗妈妈道:“可不作怪!这早晚难道还与蜚英这丫头讲甚幺话不成?就讲话,何消如此轻的,听不出落句来?”再仔细听了一回,又听得阁底下房里打鼾响,一发惊异道:“上边有人讲话,下边又有人睡下,可不是三个人了?睡的若是蜚英丫头,女儿却与那个说话?这事必然跷蹊。”急走去对老儿说了这些缘故。罗仁卿大惊道:“吉期近了,不要做将出来?”对妈妈道:“不必迟嶷,竟闯上阁去一看,好歹立见。那阁上没处去的。”妈妈去叫起两个养娘,拿了两灯火,同妈妈前走,仁卿执着杆棒押后,一径到女儿房前来。见房门关得紧紧的,妈妈出声叫:“蜚英丫头。”蜚英还睡着不应,阁上先听见了。惜惜道:“娘来叫,必有甚家事。”幼谦慌张起来,惜惜道:“你不要慌!悄悄住着,待我迎将下去。夜晚间他不走起来的。”忙起来穿了衣服,一面定下楼来。张幼谦有些心虚,怕不尴尬,也把衣服穿起,却是没个走路,只得将就闪在暗处静听。惜惜只认做母亲一个来问甚幺话的,道是迎住就罢了,岂知一开了门,两灯火照得通红,连父亲也在,吃了一惊,正说不及话出来。只见母亲抓了养娘手里的火,父亲带者杆棒,望阁上直奔。惜惜见不是头,情知事发,便走向阁外来,望井里要跳。一个养娘见他走急,带了火来照;一个养姐是空手的,见他做势,连忙抱住道:“为何如此?”便喊道:“姐姐在此投井!”蜚英惊醒,走起来看,只见姐姐正在那里苦挣,两个养娘尽力抱住。蜚英走去伏在井栏上了,口里哼道:“姐姐使不得!”

不说下边鸟乱,且说罗仁卿夫妻走到阁上暗处,搜出一个人来。仁卿幸起杆棒,正待要打。妈妈将灯上前一照,仁卿却认得是张忠父的儿子幼谦。且歇了手,骂道:“小畜生!贼禽兽!你是我通家子侄,怎干出这等没道理的勾当来,玷辱我家!”幼谦只得跪下道:“望伯伯恕小侄之罪,听小侄告诉。小侄自小与令爱只为同日同窗,心中相契。前年曾着人相求为婚,伯伯口许道:‘等登第方可。’小侄为此发奋读书,指望完成好事。岂知宅上忽然另许了人家,故此令爱不忿,相招私合,原约同死同生,今日事已败露,令爱必死,小侄不愿独生,凭伯伯打死罢!”仁卿道:“前日此话固有,你几时又曾登第了来,却怪我家另许人?你如此无行的禽兽,料也无功名之分。你罪非轻,自有官法,我也不私下打你。”一把扭住。妈妈听见阁前嚷得慌,也恐怕女儿短见,忙忙催下了阁。

仁卿拖幼谦到外边学屋,把条索子捆住,夫好在书房里。叫家人看守着他,只等天明送官。自家复身进来看女几时,只见颠得头蓬发乱,妈妈与养娘们还搅做了一团,在那里嚷。仁卿怒道:“这样不成器的!等他死了罢!拦他何用?”幸起杆棒要打,却得妈妈与养娘们,搀的搀,驮的驮,拥上阁去了,剩得仁卿一个在底下。抬头一看,只见蜚英还在井栏边。仁卿一肚子恼怒,正无发泄处,一手楸住头发,拖将过来便打道:“多是你做了牵头,牵出事来的。还不实说?是怎幺样起头的?”蜚英起初还推一向在阁下睡,不知就里,被打不过,只得把来踪去迹细细招了,又说道:“姐姐与张官人时常哭泣,只求同死的。”仁卿见说了这话,喝退了蜚英,心里也有些懊悔道:“前日便许了他,不见得如此。而今却有辛家在那里,其事难处,不得不经官了。”

闹嚷了大半夜,早已天明。元来但是人家有事,觉得天也容易亮些。妈妈自和养娘窝伴住了女儿,不容他寻死路,仁卿却押了幼谦一路到县里来。县宰升堂,收了状词,看是奸情事,乃当下捉获的,知是有据。又见状中告他是秀才,就叫张幼谦上来问道:“你读书知礼,如何做此败坏风化之事?”幼谦道:“不敢瞒大人,这事有个委曲,非孟浪男女宣淫也。”县宰道:“有何委屈?”幼谦道:“小生与罗氏女同年月日所生,自幼罗家即送在家下读书,又系同窗。情孚意洽,私立盟书,誓成偕老,后来曾央媒求聘,罗家回道:‘必待登第,方许成婚。’小生随父游学,两年归家,谁知罗家不记前言,竟自另许了亲家。罗氏女自道难负前誓,只待临嫁之日,拼着一死,以谢小生,所以约小生去觑面永诀。踪迹不密,却被擒获。罗女强嫁必死,小生义不独生。事情败露,不敢逃罪。”

县宰见他人材俊雅,言词慷慨,有心要周全他。问罗仁卿道:“他说的是实否?”仁卿道:“话多实的,这事却是不该做。”县宰要试他才思,那过纸笔来与他道:“你情既如此,口说无凭,可将前后事写一供状来我看。”幼谦当堂提笔,一挥而就。供云:

窃惟情之所钟,正在吾辈;义之不歉,何恤人言!罗女生同月日,曾与共塾而非书生;幼谦契合金兰,匪仅逾墙而搂处子。长卿之悦,不为挑琴;宋玉之招,宁关好色!原许乘尤须及第,未曾经打昆娓;却教跨凤别吹箫,忍使顿成怨旷!临嫁而期永诀,何异十年不字之贞;赴约而愿捐生,无忝千里相思之谊。既藩篱之已触,忠桎梏而自甘。伏望悯此缘悭,巧赐续貂奇遇;怜其情至,曲施解网深仁。寒谷逢乍转之春,死灰有复燃之色。施同种玉,报拟衔环。上供。

县宰看了供词,大加叹赏,对罗仁卿道:“如此才人,足为快婿。尔女已是覆水难收,何不宛转成就了他?”罗仁卿道:已受过辛氏之聘,小人如今也不得自由。”县宰道:“辛氏知此风声,也未必情愿了。”

县宰正待劝化罗仁卿,不想辛家知道,也来补状,要追究奸情。那辛家是大富之家,与县宰平日原有往来的。这事是他理直,不好曲拗得,又恐怕张幼谦出去,被他两家气头上蛮打坏了,只得准了辛家状词,把张幼谦权且收监,还要提到罗氏再审虚实。

却说张妈妈在家,早晨不见儿子来吃早饭,到书房里寻他,却又不见,正不知那里去了。只见杨老妈走来慌张道:“孺人知道幺?小官人被罗家捉奸,送在牢中去了。”张妈妈大惊道:“怪道他连日有些失张失智,果然做出来。”杨老妈道:“罗、辛两家都是富豪,只怕官府处难为了小官人,怎生救他便好?”张妈妈道:“除非着人去对他父亲说知,讨个商量。我是妇人家,干不得甚幺事,只好管他牢中送饭罢了。”张妈妈叫着一个走使的家人,写了备细书一封,打发他到湖北去通张忠父知道,商量寻个方便。家人星夜去了。

这边张幼谦在牢中,自想:“县宰十分好意,或当保全。但不知那晚惜惜死活如何,只怕今生不能再会了!”正在思念流泪,那牢中人来索常例钱、油火钱,亏得县宰曾分付过,不许难为他,不致动手动脚,却也言三语四,絮聒得不好听。幼谦是个书生,又兼心事不快时节,怎耐烦得这些模样?分解不开之际,忽听得牢门外一片锣声筛着,一伙人从门上直打进来,满牢中多吃一惊。

幼谦看那为头的肩下插着一面红旗,旗上挂下铜铃,上写“帅府捷报”。乱嚷道:“那一位是张幼谦秀才?”众人指着幼谦道:“这个便是。你们是做甚幺的?”那伙人不由分说,一拥将来,团团把幼谦围住了。道:“我们是湖北帅府,特来报秀才高捷的。快写赏票!”就有个摸出纸笔来揿住他手,要写“五百贯”,“三百贯”的乱嘈!幼谦道:“且不要忙,拿出单来看,是何名次,写赏未迟。”报的人道:“高哩,高哩。”那出一张红单来,乃是第三名。幼谦道:“我是犯罪被禁之人,你如何不到我家里报去,却在此狱中罗 ?知县相公知道,须是不便。”报的人道:“咱们是府上来,见说秀才在此,方才也曾着人禀过知县相公的。这是好事,知县相公料不嗔怪。”幼谦道:“我身命未知如何,还要知县相公做主,我枉自写赏何干?”报的人只是乱嚷,牢中人从旁撮哄,把一个牢里闹做了一片。只听得喝道之声,牢中人乱窜了去,喊道:“知县相公来了。”须臾,县宰笑嘻嘻的踱进牢来,见众人尚拥住幼谦不放,县宰喝道:“为甚幺如此?”报的人道:“正要相公来,张秀才自道在牢中,不肯写赏,要请相公做主。”县宰笑道:“不必喧嚷,张秀才高中,本县原有公费,赏钱五十贯文,在我库上来领。”那过笔来写与他了,众人嫌少,又添了十贯,然后散去。

县宰请过张幼谦来换了衣巾,施礼过,拱他到公厅上,称贺道:“恭喜高掇。”幼谦道:“小生蒙覆庇之恩,虽得侥幸,所犯愈大,还仗大人保全!”县宰道:“此纤芥之事,不必介杯!下官自当宛转,”此时正出牌去拘罗惜惜出官对理未到,县宰当厅就发个票下来,票上写道:“张子新捷,鼓乐送归,罗女免提,侯申州定夺。”写毕,就唤吏典那花红鼓乐马匹伺侯。县宰敬幼谦酒三杯,上了花红,送上了马,鼓乐前导,送出县门来。正是:

昨日牢中因犯,今朝马上郎君。

风月场添彩色,氤氲使也欢欣。

却说幼谦迎到半路上,只见前面两个公人,押着一乘女轿,正望县里而来。轿中隐隐有哭声,这边领票的公人认得,知是罗惜惜在内,高叫道:“不要来了,张秀才高中,免提了。”就那出票来与那边的公人看。惜惜在轿中分明听得,顶开轿帘窥看,只见张生气昂昂,笑欣欣骑在马上到面前来,心中暗暗自乐。幼谦望去,见惜惜在轿中,晓得那晚不曾死,心中放下了一个大疙瘩。当下四目相视,悲喜交集。抬惜惜的,转了轿,正在幼谦马的近边,先先后后,一路同走,恰象新郎迎着新人轿的一般。单少的是轿上结彩,直到分路处,两人各丢眼色而别。

幼谦回来见了母亲,拜过了,赏赐了迎送之人,俱各散讫。张妈妈道:“你做了不老成的事,几把我老人家急死。若非有此番天救星,这事怎生了结?今日报事的打进来,还只道是官府门中人来嚷,慌得娘没躲处哩。直到后边说得明白,方得放心。我说你在县牢里,他们一往来了。却是县间如何就肯放了你?”幼谦道:“孩儿不才,为儿女私情,做下了事,连累母亲受惊。亏得县里大人好意,原有周全婚姻之意,只碍着亲家不肯。而今侥幸有了这一步,县里大人十分欢喜,送孩儿回来,连罗氏女也免提了。孩儿痴心想着,不但可以免罪,或者还有些指望也不见得。”妈妈道:“虽然知县相公如此,却是闻得辛家恃富,不肯住手。要到上司陈告,恐怕对他不过。我起初曾着人到你父亲处商量去了,不知有甚关节来否?”幼谦道:“这事且只看县里申文到州,州里主意如何,再作道理。娘且宽心。”须臾之间,邻舍人家乡来叫喜,杨老妈也来了。母亲欢喜,不在话下。

却说本州大守升堂,接得湖北帅使的书一封,拆开来看,却为着张幼谦、罗氏事,托他周全。此书是张忠父得了家信,央求主人写来的。总是就托忠父代笔,自然写得十分恳切。那时帅府有权,大守不敢不尽心,只不知这件事的头脑备细,正要等县宰来时问他。恰好是日,本县申文也到,大守看过,方知就里。又晓得张幼谦新中,一发要周全他了。只见辛家来告状道:“张幼谦犯奸禁狱,本县为情擅放,不行究罪,实为枉法。”大守叫辛某上来,晓谕他道:“据你所告,那罗氏已是失行之妇,你争他何用?就断与你家了,你要了这媳妇,也坏了声名。何不追还了你原聘的财礼,另娶了一房好的,毫无暇玷,可不是好?你须不比罗家,原是干净的门户,何苦争此闲气?”辛某听大守说得有理,一时没得回答,叩头道:“但凭相公做主。”大守实时叫吏典那纸笔与他,要他写了情愿休罗家亲事一纸状词,行移本县,在罗仁卿名下,追辛家这项聘财还他。辛家见大守处分,不敢生词说,叩头而出。

大守当下密写一书,钉封在文移中,与县宰道:“张、罗,佳偶也。茂幸可为了此一段姻缘,此奉帅府处分,毋忽!”县宰接了州间文移,又看了这书,具两个名帖,先差一个吏典去请罗仁卿公厅相见;又差一个吏典去请张幼谦。分头去了。

罗仁卿是个自身富翁,见县官具帖相请,敢不急赴?即忙换了小帽,穿了大摆褶子,来到公厅。县宰只要完成好事,优礼相待。对他道:“张幼谦是个快婿,本县前日曾劝足下纳了他。今已得成名,若依我处分,诚是美事。”罗仁卿道:“相公分付,小人怎敢有违?只是已许下幸家,辛家断然要娶,小人将何辞回得他?有此两难,乞相公台鉴。”县幸道:“只要足下相允,辛家已不必虑。”笑嘻嘻的叫吏典在州里文移中,那出辛家那纸休亲的状来,把与罗仁卿看。县宰道:“辛家已如此,而今可以贺足下得佳婿矣。”仁卿沉吟道:“辛家如何就肯写这一纸?”县幸笑道:“足下不知,此皆州守大人主意,叫他写了以便令婿完姻的。”就在袖里摸出大守书来,与仁卿看了。仁卿见州、县如此为他,怎敢推辞?只得谢道:“儿女小事,劳烦各位相公费心,敢不从命?”只见张幼谦也请到了,县幸接见,笑道:“适才令岳亲口许下亲事了。”就把密书并辛氏休状与幼谦看过,说知备细。幼谦喜出望外,称谢不已。县宰就叫幼谦当堂拜认了丈人,罗仁卿心下也自喜欢。县宰邀进后堂,治酒待他翁婿两人。罗仁卿谦逊不敢与席,县宰道:“有令婿面上,一坐何妨!”当下尽欢而散。

幼谦回去,把父亲求得湖北帅府关节托大守,大守又把县宰如此如此备细说一遍,张妈妈不胜之喜。那罗仁卿吃了知县相公的酒,身子也轻了好些,晓得是张幼谦面上带挈的,一发敬重女婿。罗妈妈一向护短女儿,又见仁卿说州县如此做主,又是个新得中的女婿,得意自不必说。次日,是黄道吉日,就着杨老妈为媒,说不舍得放女儿出门,把张幼谦赘了过来。洞房花烛之夜,两新人原是旧相知,又多是吃惊吃吓,哭哭啼啼死边过的,竟得团圆,其乐不可名状。

成亲后,夫妇同到张家拜见妈妈。妈妈看见佳儿佳妇,十分美满。又分付道:“州、县相公之恩,不可有忘!既已成亲,须去拜谢。”幼谦道:“孩儿正欲如此。”遂留下惜惜在家相伴婆婆闲话,张妈妈从幼认得媳妇的,愈加亲热。幼谦却去拜谢了州、县。归来,州县各遣人送礼致贺。打发了毕,依旧一同到丈人家里来了。明年幼谦上春官,一举登第,仕至别驾,夫妻偕老而终。诗曰:

漫说囹圄是福堂,谁知在内报新郎?

不是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?